非农就业数据在美国经济体系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涵盖了美国总就业人口的约 80%，对美国名义 GDP 的贡献也大致相当。这一数据不仅是衡量劳动力市场状况的关键晴雨表，更是评估美国经济整体健康程度、预测未来经济走向以及美联储制定宏观经济政策的重要依据。非农就业人数的增加，意味着更多人获得工作和收入，进而推动消费支出增长，而消费支出正是美国经济增长的主要驱动力。同时，它也反映出经济生产能力的提升，更多人投入工作会促使经济体的商品和服务产出增加。
2025 年 8 月 1 日，星期五，美国劳工部数据统计局公布的 7 月份非农就业数据引发了轩然大波。数据显示，7 月份非农就业仅增加 7.3 万，大幅低于市场预期。这一消息导致美国三大股指集体下跌，单日蒸发超过 1 万亿美元。更让投资人忧心忡忡的是，本次报告对今年 5 月和 6 月的非农就业数据进行了大幅下修：5 月从 14.4 万下修至 1.9 万，下修了 12.5 万；6 月从 14.7 万下修至 1.4 万，下修了 13.3 万。两个月合计下修近 26 万人，这样的幅度令人咋舌。
美国总统特朗普看到这份报告后震怒，当天下令解雇劳工统计局（BLS）局长埃丽卡博士，并在社交媒体上发文指控埃丽卡作为前总统拜登任命的官员，在 2024 年大选前操控就业数据，试图帮助当时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胜选。同日，白宫官网也发表文章，严厉批评埃丽卡任期内的 BLS 存在统计数据不准确与失职行为，称其严重侵蚀公众对数据的信任，尤其在就业数据方面，对美国政策制定和市场判断产生了严重误导。文章还列举了多项 “罪状”，如今年 5 月和 6 月非农就业人数修正下调累计 25.8 万，此前过于乐观的数据支持了美联储维持高利率的政策；2024 年 3 月，BLS 下调了 2023 年 4 月至 2024 年 3 月期间的新增非农就业人数，幅度达 81.8 万，是 2009 年以来最大的一次，也是历史第二大年度就业人数修正案；2023 年第三季度 BLS 估算就业增加 64 万，但之后另一份报告称就业人数减少了 19.2 万，两者差距高达 83.2 万。
股市的下跌让投资人怨声载道，不少人怀疑美国劳工部的就业数据 “造假”，各类阴谋论随之滋生，有人认为数据造假是为了配合美国政府 “收割” 全世界。不过，也有人为埃丽卡博士辩解，指出她虽由拜登总统提名，但经参议院高票表决通过（86:8），包括共和党参议员、美国现任副总统万斯在内的大部分参议员都投了赞成票。还有人将矛头指向特斯拉创始人 Elon Musk，称其领导的政府效率部（DOGE）推动联邦政府裁员，导致劳工统计局工作人员减少 15%，人手不足使得收集非农就业数据不完整。
历史上，国家统计数据造假并非没有先例。比如希腊政府为顺利加入欧元区并维持成员国地位，曾长期系统性隐瞒真实的财政赤字和债务水平。2009 年，新上台的希腊政府承认此前统计数据存在严重造假，欧盟统计局审计后揭露了真相。这一事件彻底摧毁了市场对希腊政府财政的信任，国际评级机构纷纷下调其主权信用评级，导致希腊政府无法通过发行新债融资，最终引发 2009～2010 年欧洲主权债务危机，迫使欧盟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提供大规模救助以避免其债务违约和退出欧元区。
那么，美国劳工统计局（BLS）有没有可能和希腊一样造假呢？BLS 是美国劳工部下属的独立机构，成立于 1884 年，至今已有 140 多年历史，目前雇员约 2300 人。它负责收集和发布对美国乃至全球经济至关重要的非农就业、通货膨胀（CPI）等数据，长期以来，其数据被投资者、经济学家和媒体奉为 “黄金标准”，数据质量和独立性被市场高度认可。
美国非农就业数据的统计主要通过美国劳工统计局每月进行的当前就业统计（CES）调查问卷，收集非农样本企业 / 机构的就业、工时和薪酬数据。CES 样本涵盖约 12.1 万家企业、商店、工厂、机构以及美国联邦、州和地方政府机构，覆盖约 63.1 万个独立工作场所，涉及全美非农就业岗位的三分之一。非农就业人员指在调查参考期内工作或领取工资的人员，包括带薪休假人员。
美国公司常见的发薪周期有周薪、双周薪、半月薪和月薪，其中双周薪最为常见。CES 问卷调查的参考时间段是每月第 12 日所在的发薪周期。以 7 月份为例，若 7 月 12 日所在发薪周期有新员工入职，即为增加的非农就业人员；若有员工离职，则为减少的非农就业人员。
劳工统计局收集非农数据的方式多样，包括网页提交、电子数据交换、计算机辅助电话采访、电话辅助录入、传真以及电子邮件等。就业数据涉及员工人数和工资，提交者一般来自企业的财务部门或人力资源部门。
BLS 经常修订美国非农就业数据是有原因的。非农就业 CES 问卷时效性强，数据收集和分析时间短，每月仅有 10~16 个工作日，许多企业因相关工作人员离职、休假、人手不足、企业倒闭，甚至忘记登录密码等原因未能及时提交问卷数据。此外，CES 问卷由企业自愿提交，并非政府强制要求，当企业面临经营压力时，可能没有足够资源或意愿及时完成提交任务，毕竟填写问卷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尤其是提交详细的员工人数、工资和工作时间等信息，对企业而言是一项负担。
为了更全面、准确地反映非农就业情况，劳工统计局在初次发布非农数据后，会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进行两次修订，形成三次数据迭代。初次发布通常在每月调查期结束后，大约在下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基于已收到的企业样本数据进行估算，由于收集时间仅 2～3 周，样本回复率低，数据不完整，所以初次发布的数据是估算值。首次修订在初次发布后的一个月，此时会纳入更多企业提交的数据并重新计算。二次修订在首次修订后一个月，会纳入更多样本，经过这两次修订后，该月数据基本被视为最终修订值。8 月 1 日公布的 7 月份新增 7.3 万非农就业只是初次估算值，8 月和 9 月还将有两次修订，投资人担心最终修订值可能更少。此外，BLS 每年还会进行一次 “年度基准调整”，对整个 CES 样本框架进行大规模更新和校准，将月度估算值与更全面的失业保险税收记录比对，修正之前一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数据，以确保准确性。
过去十年，美国非农就业统计（CES）的初次调查回复率呈下降趋势，这是导致数据发布后需要频繁修正的重要原因之一。2015 年 4 月回复率为 61%，到 2025 年 3 月已降至 42.6%。疫情对美国企业 / 机构的日常运营模式造成巨大冲击，许多企业允许员工远程办公，负责处理调查问卷的员工可能不在办公室，导致传统电话调查效率降低，且混合办公模式的普及使得这一影响持续存在，企业对 CES 问卷的响应速度和意愿大不如前。其实，美国政府机构的调研回复率在疫情前就已下降，疫情只是加速了这一进程。企业和个人对参与各类调查的意愿普遍降低，这不仅是非农就业数据统计面临的问题，也是整个美国统计行业的普遍挑战，其他调查数据的回复率也在下降。另外，在信息爆炸时代，企业收到的各类调研请求增多，CES 调查问卷容易被忽略。
从白宫 8 月 1 日的文章来看，埃丽卡博士并非被冤枉。文章列举了她管理下的 BLS 存在的多项失职行为：2024 年 8 月，BLS 的一次技术故障导致非农就业报告发布时间延误，部分金融机构通过非正式渠道提前获得数据，违反公平发布流程，引发争议；2024 年 5 月 15 日，消费者物价指数数据被提前上传至网站约半小时，8 月 21 日，部分华尔街机构通过电话提前获悉就业数据，涉嫌程序违规优先泄露；2024 年 3 月，一名 BLS 经济学家被指向多个华尔街公司透露非公开数据。美国众议院教育与劳工委员会在 2024 年 8～10 月期间多次发函追究 BLS 发布程序不透明、未统一时间发布及沟通失败的情况。此外，BLS 非农就业的 CES 问卷调查基于样本，需要不断更新样本以反映经济中新成立和倒闭的企业，但过去十年，CES 的发起率不断下降，反映出 BLS 在更新样本、跟随经济变化方面效率低下，无法准确反映劳动力市场的真实情况。
埃丽卡博士作为美国的高级政府官员，组织领导 BLS 造假就业数据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她作为典型的技术官僚，存在懒政怠政问题，面对 BLS 面临的诸多问题，缺乏担当，不作为，没有采取有效手段解决。常识而言，积极参与调查问卷的多是经营情况良好的公司，而未及时回复的可能是出现各种问题的公司，如负责填报数据的人离职了。因此，第一次问卷数据收集的非农就业数据往往偏高，因为负面信息传递较慢。即便埃丽卡博士没有组织数据造假，作为拥有 20 多年经验的资深统计专家，她理应知道调查问卷回复率低意味着什么，以及这对谁有利、对谁不利。
百年历史的美国劳工统计局，曾是全球投资人敬仰的存在，但如今其统计工作暴露出的问题，让人感叹世界或许真如一个 “草台班子”。对于做量化投资的朋友们来说，是时候修改美国非农就业数据在模型中的权重了。